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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第1页)

谢无相原本转身要走,见状又停下来,回头问:“怎么了?”

“我刚打完架。”郁危道。

他语气很认真,引得谢无相不由侧目,倚在桌边,笑着道:“嗯?”

郁危扯了扯变得灰扑扑的衣领,又加重语气道:“脏,要洗干净才能睡。”

从前的事忘了那么多,这种规矩倒还记得。谢无相看着他摘下兜帽解开披风,善解人意地问:“要帮忙吗?”

郁危去解松头发的手一顿,手背上那只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正对着谢无相,紧接着,又变得亮晶晶的,眼底肉眼可见地流露出几分雀跃和期待。

下一秒它就被郁危啪地一下捂了回去,后者咬牙切齿,烫嘴一样飞快地道:“不用!”

随后他逃也似地躲到了屏风后面。竹屏发出了咣的一声,在谢无相带笑的打量中,犹自震颤不已。

第36章欲擒故纵

绢纸屏风上透出一个模糊的影子,影影绰绰,被烛火映得招摇。郁危望了一会儿,手从颈后滑了下去,拨开头发,露出那只安静的眼睛。

他又一侧头,看见了一桶热气氤氲的药浴,温度正好,水波搅动时散开一股幽淡清苦之味。

郁危沉默了一会儿,脱掉衣物,迈进木桶里,破开平静的水面,掀起一阵水声哗啦作响。他扒住木桶边缘,慢慢地沉下去,温热的水拍打冰凉苍白的皮肤,像极了被人拥在怀里,被温暖的体温包裹。

他抽空去打量自己的手。被他打了一下的眼睛已经闭上了,流着泪,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颈后那只则要沉稳许多,安分地待着,没搞什么幺蛾子。

顿了顿,指腹又划过沾了水珠的胸膛,循着肋骨,摸过自己的小腹、背脊、心口。心口偏下的位置,那里还有一只未睁开的眼睛,像极了一道愈合的伤痕,不知何时一只眼瞳就会从中挣扎着睁开。

眼睛。

他的灵相,为什么是眼睛?

他无意识用指甲轻挠着那道凸痕,下一秒,从那只未睁开的眼瞳中忽然爆发出一阵钻心的疼,仿佛有人拿生硬的铁钉,一点一点凿进他的血肉和骨头。

郁危五指蓦然扣紧,忽远忽近的尖锐耳鸣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柄利斧,劈开相安无事的壳子,令他难以忍受地弯下腰去,在感受到鼻间传来的湿意时,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保护壳破了,乱糟糟的声音涌进来。

——你是我们楼家送上山的玩意,生是楼家的药奴,死后变成鬼,也有我楼氏的奴印!

——你的灵相源自楼家,看着这些眼睛,不会想起楼家的丑陋烙印么?

——你永远、永远,都别想摆脱。

……疼过了,鬼魅般缠在身上的恶意也渐渐退去。

郁危睁开眼,听见滴答滴答的声音。筋骨紧绷的手背迟缓地放松下来,他抬起手,摸了摸鼻下,不出意外摸到了一手冰凉的血迹。

他靠在桶壁,仰起头,平静地放空,像是没听见方才记忆中满是恶意的话语。等血停了,才继续用手指沿着身体,向下一寸寸摸过,想确认自己还有没有缺漏,却在途经腰侧时蓦地一顿。

不是伤痕,也不是新的眼睛。

蒸腾的热气凝成一溜儿水珠,沾在他的眼睫上,下一秒被震落,顺着高挺鼻梁蜿蜒出一道长长水痕,停留在下颌,随后坠落。水波轻轻荡开,郁危终于描出了画在腰间的纹路。

是符文。

深黑色的墨迹交织在苍白的皮肤上,对比浓烈,触目惊心。仿佛是有人提笔,用他的身体做一张空白的符纸,用的却不是朱砂,而是墨汁。

那字迹笔墨疏宕,遒丽银钩,他曾看过千遍万遍,熟悉过世间任何一人。

……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刻,昏沉空洞的思绪里记起的,还是白玉京上,自己正式拜入师门那日的事情。

太过在乎,以至于忘不了,断不掉。

那日本该是春分,春和景明,晴光万道。昆仑山上,明如晦精心照料的花该开了,鹅黄嫩绿,新叶粉蕊,在满山春色中灿烂又明媚地盛放。

他应该捧着一盏煮好的新茶,奉到那人面前,听对方像往常一样打趣自己,然后把茶盏往他手里一塞,又被哄着挽起发来。

应该是这样的。

而不是跪在雨里,在满山枯萎的草木中,等待一个他不知该敬还是该恨的人从长阶尽头走下,完成一场荒诞无稽的拜师礼。

头皮传来的力道迫使他仰起头,明如晦的手指亲昵地绕到他脑后,娴熟地撩起他的头发。

他小的时候,明如晦经常会亲手为他束发。他搬着小竹凳坐在院子里,困得睁不开眼,师尊的手指轻轻穿过他的头发,时而扯动,痒痒的,但从来不疼。

但这一次很疼。

他才知道从前明如晦对他曾有多耐心,以至于如今全部收回时,他才觉得受不了。

“郁危。”

熟悉的语气落入耳中,他僵了一下,冰冷的胸腔中,心脏急促地跳了几下,血液回流,带着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希冀。

明如晦垂眸,看着墨色发丝自指缝流泻。

下一句话便将他的希冀拆得支离破碎。

“——早入地狱。”

鼓噪的心跳骤然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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