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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第1页)

辛时听着,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说到这个,慧娘的丧事怎麽办?如今该叫什麽?”

阿韵叹气,也放低了声音,道:“还能怎麽办?当然是和杜二郎和离,仍算作应氏娘子。你没见墓志都是找本家阿伯写的吗?也是天天往驾前去的人,怎麽消息这麽不灵通。”

辛时道:“非礼勿视勿听,如今实在不敢多问。”

阿韵道:“那我给你提点个醒,仔细说错话。总之,人已经没了,定不能再顶着反贼之名,慧娘多半是要破例追封县主。唉,这小丫头……”

辛时安静听着,并未说话。真要说起来这件事他也不是全然不知情,方才太后向他发的牢骚——安庆义指认新安大长公主夫妇谋反,太后命应婉慧与其次子和离,哪知小姑娘自戕随夫而去,安庆义于是说她畏罪自杀,咬定唐国公一家也参与其中——便与此相关。

啊,这说起来,也是一桩惨案。新安大长公主全家下狱、应婉慧自杀之后,由侄女所生的两个孩子,太后本想接回抚养。然而安庆义问,“父母俱亡,儿念太后养恩乎?”,太后沉默良久,最终默许酷吏将两个幼儿也关押入狱,冻饿至死。

自从安庆义千里迢迢从原州赶来告发官员犯罪,太后于朝殿上接见他的时候,辛时就十分不喜欢这个农民眼中透露出来的阴狠劲。自应婉慧事发后,不用自己在一旁添柴点火,太后其实也开始厌弃他了吧——虽然有本人默许,安庆义毕竟主动建议并替太后杀了她的两个侄孙,虎毒尚不食子,这个人啊,辛时想,两年中制造冤假错狱杀害那麽多无辜,终于也要迎来失势。

阿韵还在絮絮叨叨地叹息,女官陪奉在太后近侧的时间比任何一人都长,这些天压力实在是大了些,好不容易碰到个可以说话的对象,便一股脑倒豆子般全部倒出来:“……可惜慧娘,她要是肯听话回来,哪里愁嫁不出去?偏偏只为这麽一个杜二郎,不懂实惠……”

说着又叹一口气。紧接着她看向辛时,略带奇怪地投去一瞥,道:“还是你想得开。”

辛时一愣,回过劲来,心里不由得五味杂陈。

不,他其实想得一点也不开。与杨修元分别的情形譬如昨日,那时候他是真想撞死在刀口,总好过心如割绞的日夜煎熬。他只是较为幸运,没有走到非死不可的境地,又倘或太后在那时看出了他的绝望,因此答应放杨修元一条生路;但无论如何,假如杨修元必死无疑,那他必定和应婉慧一样,毫不犹豫地往梁上悬一条粗绳,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思及此处,多年前因反抗太后在而坐在长极殿地上哭泣的女孩突然鲜活起来。辛时想起应婉慧捂住半边脸泪眼朦胧的模样,想起她质问自己“为什麽宋嗣王退婚轻而易举,我却半点左右不得自己的终身之事”,晶莹的双目中满含对君臣长幼|男女尊卑的怨恨。他突然有些后悔那时候的自己为了避嫌一走了之,或许他应该递她什麽东西擦擦眼泪,至少说一两句安慰之言,因为在无可奈何这件事上,他们同病相怜。

辛时又想起阿韵与应婉慧擦肩而过的缘分,提起那小娘子时她的眼中总比别人多一份爱怜。他想对她说什麽,擡头时却见女官因久久得不到他的回複早已离去,于是辛时也只好沿着昭平大道缓缓而下,记起太后嘱托的差事,往狴犴台狱中去一趟。

天色已经放晴了,积了水的泥土在慢慢固涸,长空在雨水的洗涤后澄净如练。但是秋雨可以沖刷满布阴云的天空,可以催落繁攘浓豔的枫叶,却注定刷不掉刑场上斑斑的血迹和累累的冤孽。

(完)

番外·三春

“诏曰:

闻天地盈虚,四时有消息之度;皇王兴替,五运有迁革之期……”

杨修元伏跪在人群中,百般聊赖地听站在高台上的使者念诵诏文。家中小儿身体总不安泰,他今天到县城来抓药,走到一半忽见街角涌出一队士兵,身着县令服饰的中年男人跟随其后。见到父母官不得不拜,前面的人已经依次跪下,夹在其中的杨修元也只好跟随大衆动作,然后就见一位衣着等级明显更高贵的使者手捧密卷走出,高声念诵“大圣神母皇帝改元即位大赦天下诏”。

那女人当皇帝了啊。听到“业既惟新,事宜更始,可改大周为尧”的时候,杨修元没什麽波澜地想。对于这样一条惊骇世俗的消息,他惊讶于自己居然这样平静地接受,也许是因为连年来所谓祥瑞、民声、请愿……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诏书不长,很快便念完,立刻有离使者最近的民衆开始欢呼,“万岁,万岁,万岁”。这是事先安排好的,杨修元很肯定,见那呼完“万岁”的民衆站起身开始蹈舞,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跟随上去——恭祝女皇登基的气氛就这麽被煽动了。

那一队冷冰冰的府兵还在前头盯着,狂欢的人群中,他不好显得太特殊。于是闭上眼,不去想,不去听,不去思考那是否是谋害自家父母、又篡夺自家天下的仇人,人云亦云,只是迈腿、拍手、跳跃,跟着周围人共同起舞。

那两个眼见天下改朝换代,就跑去上阳山采薇以至饿死的商朝遗民,倒是有些理解他们的心情了。如此算来,他大抵还算得上心平气和,践行与故人的承诺。

故人……

杨修元心念一动。应太后登基为帝,他跟在女人身边,应该同样平步青云吧?这道宣告天下的诏书,或许……是他的笔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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