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里的炭火当然不比薛照在司礼监用的东西好,燃烧时发出噼哔的声音,往外迸出火星子。
季逢升打了个颤,眯着本就不大的眼睛:“督主难道不知道,二公子的大舅子死在狱里了!有个运盐的青州小卒畏罪自杀,他兄弟是咱们缉事厂的人,正巧又守着大牢,听说自家断了香火,一怒之下就把周灵安勒死在牢里了。”
“死就死了。难道是我下令杀的人?”薛照语气淡漠。
季逢升摇头如拨浪鼓:“那当然不是!”
薛照抬眼,目光定定地看着季逢升,道:“冯灼若要闹,让他来就是。此案由我全权处置,抓谁杀谁都在便宜之内。本督提醒你一句,脑子不好便谨言慎行些。你说周灵安是冯灼的大舅子,卢家怕是不会乐意。冯灼本人,呵,也未必真的是为周灵安的死生气。”
季逢升迎着薛照意味深长的目光,这会假笑都笑不出来了,他神色有些局促,瘸着腿在殿上来回走动,不时厉声呵斥让收拾散盐的番子动作更快些。
一袋一袋食盐被打包起运回缉事厂,未待众人清理完藏于菩萨像中的食盐,冯灼便来势汹汹地进殿来了。
他直奔向季逢升,狠攥衣领把人提起来:“是你帮着老四藏匿官盐!是谁指使的你来陷害我!”
第23章手足
冯灼一进来,打扫的番子们就退了出去。
萧约看一眼薛照,对方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他不敢轻举妄动,便和几个档头一起留下了。
司礼监和缉事厂都归薛照统辖,薛照办差时我行我素内外不拘,萧约此时穿着内官服色,看起来并不突兀,况且冯灼怒气正盛,没人会留意角落里的小角色。
冯灼大掌上青筋暴露,死死箍住季逢升脖子,像是要把他直接掐死。
“二爷……爷,小人不……不敢……督主……督主救我!”季逢升脸上涨成猪肝色,翻着白眼向薛照求救。
薛照置若罔闻,用钳子将炭火聚拢,翻着手掌烤火。
“你这该死的奴才,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欺辱到我头上!你家连昭定世子陵寝都敢偷工减料,一场大雨便冲垮了王陵,获罪受刑留得一条性命,还不知恩,竟敢害我!”冯灼人高马大孔武有力,把季逢升像扔小鸡仔似的摔在地上,大手指向破开的菩萨像,“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塑像是孙家建的,而图纸出自你手!”
季逢升大悚,一时间顾不得疼痛,翻身跪好:“不是……我……图纸是我画的,但我不知道里面藏盐啊!”
萧约这才明白了,季逢升如此谄媚,就是因为自身牵连进了私盐案,怕老二怪罪,所以抱紧薛照的大腿,希望得到庇护。
冯灼提到的昭定世子,萧约想了想,是薛照母亲的同胞兄长,是薛照的亲舅舅,生前很有贤名,可惜英年早逝。
原来季逢升家是因为修建世子陵寝出了差错所以获罪,难怪季逢升会背叛薛照,他是一直恨着薛照的。
冯灼从进门到现在都没和薛照说一句话,他只对着季逢升骂:“不知道?你把我当三岁小孩糊弄?若与你不相关,工部那么多人可用,偏偏找到你!若不是你与老四暗中勾结,他怎么知道你会画图!好啊,缉事厂监察四方,结果监守自盗!打量着有点权势在手里,便能够以奴欺主了!竟然糟践起我来!若不是香客偶然看见塑像上有白痕渗出,你们是打算偷偷将此事按下,转运了官盐,又拿去当私盐卖!你说,老四给了你多少好处!”
眼看着二公子火冒三丈,而薛照不为所动,季逢升膝行上前,要抱薛照的腿,被他踢开。
季逢升慌了,急声说道:“督主,我冤枉啊,你是知道的,翻船时我不在奉安……督主,你不能坐视不理啊!我,我之所以答应四公子,是看在你的情面上!是四公子说,他说,孙二爷从前待郡主很好,怎么也算是督主你的长辈,我才——”
薛照将他一脚踹翻,下一刻鞋尖精准地踩上结痂不久的伤口。
听着季逢升惨叫,薛照一字一顿问:“他算哪门子的长辈?”
萧约闻到鲜血的腥臭味,肠胃绞起来似的有些想吐,他忍不住回想季逢升所说的话到底哪里得罪了薛照,竟然让他当着外人如此处置下属。
薛照的母亲章台郡主是先梁王爱妃之女,是前太常寺卿薛桓的妻子,哪里轮得到孙丰待她很好?
薛照和孙家到底有什么关系?
冯灼见薛照动气,自身倒是平和了不少,上前道:“这刁奴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足惜。薛照,你躲我几日,今日总得给我个说法了。”
“躲?难道我的行踪随时要和二公子报告?我跟你有什么可说的?”薛照蹭了蹭鞋底,仿佛沾了什么脏东西,“王上没点你做钦差,更没听说你在刑部、大理寺或是都察院任职,凭什么要我给说法?”
薛照脸上就差明写着“你也配”了。
“还是说,这些地方有二公子的人,二公子是帮他们问的?”
冯灼深吸一口气,克制情绪道:“我的小妾听说她哥哥死了,悲痛之下早产,撇下个女孩也死了。周家虽是商户,但也是正经登记在册的,又常和朝廷王室做生意,接连死了两个人,况且周灵安是无罪被关以致身死,死在你缉事厂大牢里,你还想当作无事发生吗?”
薛照神色如常,回身落座,淡淡道:“所以二公子兴师问罪,问的是周家兄妹之死,还是御带沟官盐翻船案?”
“两件事其实是一个祸首。”冯灼在薛照身旁坐下,一番话说得有些口渴,他端起手边的茶水就喝,“你经手的大小案件无数,没道理这次就糊涂不清了。”
薛照此时挺有耐性:“愿闻其详。”
冯灼道:“经此一事,我家可谓损失惨重。”
薛照:“损失是有些重,但未必惨吧?祸兮福所倚,有失才有得,今日情状焉知非福。”
冯灼面色不悦:“你说的什么话。周灵安一死,周家再也揽不下官盐生意,连带着我的进项也少了。更不用说,我那两个可怜的女孩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反观老四,瞧瞧,孙家竟捐得起这样一尊送子观音,老四近来一日三餐都在荷金酒楼,还在千春院包了个小倌,私下更不知养了多少婊子,他哪来的钱?一定是贩私盐得来的!”
薛照指尖在供桌上轻轻敲打,指腹沾了些盐粒:“二公子言之凿凿,对四公子的动态也了如指掌,意思是四公子策划了此次官盐翻覆私盐横行?我国律例,贩卖私盐超过一石者,死无赦。杀人偿命,如今还是两条人命。数罪并罚,二公子是要大义灭亲?”
“我不是这个意思!”冯灼摆手,“阿燎是我看着长大的,从小好吃,他不贪财,也不敢害人,哪里会起这么歹毒的心思,更不用说做这么麻烦的算计。充其量是孙家人蒙蔽了他。我这也是为了他好,怕他被外戚牵连。要是这些人打着他的旗号作奸犯科,父王也会迁怒于他。”
薛照看了眼撇嘴不屑的萧约,勾唇冷笑:“二公子真是为兄友爱,为父仁慈。”
冯灼知道他在嘲讽,神色有些不自在,继续道:“眼下证据确凿,此殿就是藏盐之处。这奴才勾结孙家,劫夺官盐,在奉安城内贩卖私盐,谋取暴利,让百姓深受淡食之苦,实在是该杀!观应,若你自己来审,恐怕旁人怀疑你包庇下属,还是交给刑部才好。”
季逢升还在说冤枉,薛照一摆手让人把他拖了下去。
冯灼道:“祸患不除,难免殃及旁人。今日在孙家捐建的塑像里找到失踪的官盐,数量还只是小部分。扣住这厮正好,免得走漏消息,再严加审问。观应你该趁着事发不久,孙家还来不及转运赃物,立即派人查抄,拿他个人赃并获。如此,不仅能让父王展颜,洗刷我和周家的冤屈,保住老四不受连累,也免得姓季的攀咬到你身上,怎么说他也是你手底下的人。”
“算得好全好定啊。”薛照意味深长地看着冯灼,“二公子竟是查案的好手,此事完毕,王上定有重任相托。”
冯灼摇头无奈:“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睡好。周家对我助益颇多,周氏也算体贴……唉,真是无妄之灾,翻船以来,我总怕出事,终究还是人财两失了。事已至此,只希望不要再影响我与阿燎兄弟感情,大哥不在国内,便只有我们手足相依。观应,你也与我们血脉亲近,我们本是互谅互助的,不要让旁人离间了彼此。”
薛照依照冯灼所言,派人去清查孙家,连带着冯燎名下的产业也一并检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