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照回想起昨夜子时过后自己到碧波藕榭,看见满地狼藉,裴楚蓝狼狈失神的模样,摇了摇头:“他们师徒之间的事,不要多问多管。”
萧约听话地点头。
马车驶到城南萧家,萧约探出头要下车,薛照往他身上压了一件厚实的披风。
萧约回头看薛照,薛照冷冷道:“韩姨上了年纪,若是你感染风寒,过了病气给她,你担待不起。”
有时候,或许是大多数时候,薛照的话得抛开语气来听。
萧约摸着披风的绒边,垂眸又抬眼,耳朵上的热乎气被风卷走又冒出来,半晌终于算是有了回应,低低地“嗯”了一声。
下车入府,薛照吩咐守卫今日要格外警惕,不许任何闲杂之人靠近,更不能被人窥视偷听内宅一切动静。
萧约之前没有注意,此时再看,感觉这些人既不像缉事厂的,也不像是司礼监的。
“若是在奉安这么多年,我都不能培植一批只忠诚于我的力量,岂不是白活?缉事厂和司礼监的人不能用,否则梁王会知情。”薛照进萧家倒是比萧约还熟门熟路,他走在前头,“裴楚蓝我替你请来了,你爹那头,你自己去说。”
萧约一抬眼,裴楚蓝独身一人立于中庭,肩负药匣,神色失魂落魄,眉梢眼角常带的戏谑笑意无影无踪,像是披着衣裳的稻草人,内瓤干枯又颓败。
裴青果然不在裴楚蓝身边。
不用问,裴楚蓝这副模样,也和裴青脱不了关系。
就算薛照不提醒,萧约一见裴楚蓝这样憔悴也知道不能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妹妹的事,就拜托你了。”萧约上前,对裴楚蓝深深一礼。
裴楚蓝受了他的礼,点头:“医不叩门,我不喜欢上赶着治病救人。薛照昨夜是直接踹的门,我就当你们还挺有诚意的。”
萧约抿了抿唇,不用转头,薛照就在余光里。
萧约上前叫门。
上次回家,没能见到父亲当面详谈。隔着房门,萧约向父亲保证,自己和薛照绝不是不清不楚的上下关系,如今再敲门唤父亲,倒是有点心虚了。
“父亲,我回来了。开开门吧,我都听到你在门后叹气了。”萧约敲门,“您把门打开,裴楚蓝就在外面。”
萧父抵着房门:“儿啊,你怎么如此固执!我说了不医,就是不医,我自己的女儿,我说了算!”
“是哥哥回来了吗?爹爹,你为什么不让哥哥进来?”萧栎的声音响起,“哥哥,我好想你,你怎么不在家里过年?”
“月儿,别闹,跟你母亲到一边去玩。”萧梅鹤让妻子把女儿领走。
萧约双膝一折,跪在门外。
薛照皱眉上前:“萧约,你做什么?要开门还不容易?”
裴楚蓝抱着药匣点头:“是啊,他使不完的牛劲,什么门都踹得开。”
薛照攥着萧约胳膊:“起来。”
萧约对薛照摇了摇头,让他松手,转而对屋内的家人继续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若父亲认为可以随意决定儿女的生死,儿子这条命随时可以还给父亲!”
萧约郑重地磕了个头。
萧父闻声拉开房门,看着跪倒在地的儿子,无可奈何地叹息:“约儿啊,你从哪学的这样威胁老爹?爹怎么会要你的命?正相反,我和你娘,人到中年才得了这点骨血,将你们视为上天的恩赐,只想让你们兄妹平平安安过一辈子。我知道你为月儿的事奔忙,弄得憔悴至此,实在是受苦。可是何必呢?能保持现状已经很好了,安安稳稳活着比什么都强。”
萧父要扶起萧约,萧约轻轻推开他手:“不,父亲,还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总有一些人和事情值得殒身不恤。何况,我的现状并不好,停在六岁那年的不仅是妹妹,还有我。”
萧父哀伤地看着儿子:“约儿,不要想以前的事,往前看,往前看就好了……”
“我在努力往前看,可是以前的事,我也忘不掉。和妹妹一样,我怕血,哪怕是杀鸡宰羊,看着血流蜿蜒也会不自觉地发抖。我竭力控制自己,不要表现出恐慌,但我心底总还是怕的。我对气味敏感,但凡有一丝腐味,我都会胃痛心慌,所以我不停地制香,越香我越能放松,感觉越是安全……”
萧约说着不自觉看向薛照,恰好与薛照四目相对。
或许不是恰好,是薛照一直皱眉看着自己。
萧约喉头哽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恐慌中,从容稳重都是刻意为之,一旦恐慌将我淹没,我就感觉喘不过气,像是濒死……父亲,我差一点就死了,我差一点就醒不过来,您差一点就没有儿子了。”
“是爹对不起你,是爹没有照顾好你们兄妹……”萧父已经是老泪纵横,以袖掩面擦泪。
萧约仰望着父亲:“我知道,父亲所为都是为了保护我们。可是,可是父亲,你所谓的平安,只不过是重症未发。保持原状的结果就是,你的儿子某一天会再次被埋藏在心底的恐惧重伤。我只是一次惊恐发作,便像是丢了半条命,而妹妹,随时都有这样的危险,她有多痛苦,我没法说感同身受,因为除了她自己,我们谁也没办法替她承受。父亲,只要能治好妹妹,无论什么风险,我都愿意担负的。人活于世,事莫大于生死,可死得其所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
萧约道:“父亲困于家中已久,不知道外面的事。前些日,有个叫梅雪臣的人,为了与他毫无血缘的黎民百姓,能够血溅大地。梅雪臣死得其所,再无遗憾。而我,为至亲也能做到如此。相反,若是心中难平,便是长命百岁也如虚度。”
“儿啊,这些日子,你都经历了什么?”萧父听罢萧约所说,震撼不已,“孩子,你知道的,咱们家有祖训,绝不掺和朝廷之事……”
萧约道:“我记得,父亲说祖宗立过重誓。但我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誓言能拦得住我救治妹妹?”
萧父看看儿子,又看裴楚蓝,神色凝重:“祖先有言,若后代子孙涉足朝堂,则必遭血光之灾,落得破腹开膛的下场!”
萧约心头一惊,竟然是这样……岂止是誓言,简直像诅咒,萧家祖先为何要这样咒自己的子孙?
薛照也是眉头紧锁。
一直沉默的裴楚蓝开口:“开膛破肚算什么,我能缝。萧梅鹤,萧约不仅是你儿子,别太自私。”
萧梅鹤与裴楚蓝对视,对方目光坚定不容反驳,萧梅鹤沉思良久终于是点了头。
裴楚蓝给萧栎诊脉施针,任何人都不可在旁,其他人便都到了堂前。
萧家父母和萧约,还有薛照面面相觑。
萧约给焦躁的父亲斟茶:“父亲,别急,坐下等吧。”
萧父看看一身红衣的薛照,又看看一身红衣的儿子,再看这杯茶,怎么看怎么来气。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萧父道,“别告诉我,在宜县才认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