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措把手放在桌上,手指敲了敲桌子,指关节敲到木制的桌面上,震动传达进木头的肌理发出有所保留的两声闷响。
“是吗,”江措的声音很低,“我觉得可能是你没放过自己,找一个是逃避的场所,在一眼能望见尽头的地方,没有太多变数,只寻求一个安稳。”
封意听完江措说话,只顿了一秒,随后笑了:“阿措,为什么我不能是因为快乐。”
“你也是学医的怎么会不知道,虽然三甲医院开的条件确实很诱人,晋升机会也很大,但是医学工作者的成就感又不是全部来自地位和金钱。”
封意的诊所开在县城热闹的街区,靠近居民楼,毗邻五金店和餐馆,被大山环抱,再往后是飞来寺和梅里雪山。
封意说:“最近有人找我谈合作,诊所会扩建,到时候这里就不仅仅是一个治疗呼吸疾病的诊所。”
“阿措,”封意拿着书本轻轻敲了两下江措的手臂,“你不要太自我,有时候也要听别人说说话,有些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江措没说话,封意就撑着椅子的扶手自己站起来了,走到一边的饮水机用纸杯给他接了杯水。江措看他走路的姿势,说实话不仔细看看不出他的左腿和正常人有什么不一样。
“想清楚要做什么就去做吧,”封意把水放在江措面前,用手在他头顶比划了下,很轻地哼了声,“个子这么大,胆子这么小。”
201811香格里拉江措回了趟月赛村。
这趟回去他谁都没说,和拉姆打了声招呼,然后就往寺庙跑。
师父见到他这个时间回来没有意外,也没有问他要做什么,坐着闭眼念经,任由江措把整个寺院内外全部都清扫了一遍,又做了一排形状品质都上乘的藏香,放到院子里晾晒。
江措一圈忙完天已经黑了,师父也已经回去休息,四下无人的寂静处只有四臂观音前的酥油灯跟着风的方向很安静地被当成生命和神的注视而跳动。
江措拿着筒壶为佛像前的每一盏酥油灯都舔了酥油,然后在四臂观音面前跪了下来。
他活了二十八年,从有记忆以来开始想起却好像没怎么做过好事。
忤逆父母、瞒骗朋友、藐视情感,自我、自大、自私。
把所有关系处理得乱七八糟,仇恨蒙蔽双眼众叛亲离,想要的不敢说于是抓不住,不想要的假意笑脸相迎。
转山一圈是为了洗清一生罪孽,不该是孟醒去。
“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不求留身天堂,轮回也不求留在人间……”
“我是毒蛇,我做怨贼,我见色起意,我欺瞒成瘾,我口不对心……”
江措睁开眼,平静地与四臂观音对视,“我不知道悔过还来的来得及,如果期待落空,那也是我自食恶果。”
他将双手合十置于额前,酥油灯的光照亮他的脸,照出他皮肤下的血肉和骨骼,火光烧皱血管和心脏,过了很久,江措对着佛像深深地拜下去。
“让我去一次吧。”
201812香格里拉
“师父,我要走了。”
江措蹲在师父面前,有恃无恐地打断师父念经,师父睁开眼,江措感觉自己在被一潭最深的湖水从下凝望。
师父刚来月赛村就认识江措,毛头小子一个,个子比同龄人要高,招同龄人喜欢但是被长辈讨厌。
被喜欢和被讨厌的理由都十分充分,师父听了一些,却看了很多。
他们说他离经叛道,说他惹父母伤心毫不孝顺,说他贪图享乐说他不继承藏医衣钵,又说他和男孩玩得太近,到了婚配的年龄又拒绝了曲珍家的阿姐。
他们说他玩乐的花样很多,说他长得好高好漂亮,说他是点子最多跑马最快的哥哥,说他比赛乌尔朵赢得最多,说他是从外面学习回来以后会变得很厉害的医生,说他最不一样。
但师父看到的是不想念经把眼神飘到窗外的江措,看到被老达瓦拿着藤条抽到满身是伤以后躲在院子角落抹眼泪的小男孩,看到睡在草地上被牛吵醒后笑着在牛的头上拍了一下站起身走了的那个他们眼里如同水云身一样的少年,看到站在老达瓦对面的眉眼间阴郁的男人。
师父看着江措,现在他又是什么样子,师父没有去定义,因为他不用再被人凝视,他已经看到了自己。
“你最想要的自由找到了吗?”师父问他。
江措弯了弯眼睛,眼珠是从未有过的明亮,他在师父的眼睛里清楚地看到自己:“我觉得我找到了。”
“那就去吧。”师父身子往前,江措低下头,师父就把手上的佛珠挂在了江措脖间。
他们说的这些那些,好的与坏,都并不妨碍师父觉得江措是很好的孩子。
201812香格里拉江措站在老达瓦家门口,敲了两下木门,装扮漂亮的小羊在院子里吃草,江措于是确信老达瓦在家。
“阿爸。”门没有开,江措把手放下来,在门口沾了几秒,就转身朝外面走。
他不会原谅达瓦,达瓦估计也不想见他,不见就不见吧,反正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
他在达瓦的院子里停留不到两分钟又出来,那只小羊见到他凑上来,四只蹄子晃悠悠的带起脖子上铃铛清脆的声响,蹭了蹭江措的小腿。
江措稍一滞,弯腰伸出手,摸了摸小羊的脑袋。
江措走出十多米开外,老达瓦把门从里面打开。
天上是很厚重的蓝色,云层积攒纯白的属于的晴天能量,成为流动的河床,雨终于不再落。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