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恐怕是一个身为巫者最黑暗的时代,即便是在楚国,亦是如此。
「滚、滚出去!」
被五大三粗的成年汉子用力推出门的巫缄在地上摔了一跤,后脑勺磕在地上,好半天没能缓过劲来,接着对方已经一盆脏水泼了过来,当当正正浇了他一头一身。
「叫你再胡说!」
主人家骂完了最后-句,将门「砰」地一关,不再搭理外头那个看起来不过只有四、五岁的小孩。
巫缄耳朵「嗡嗡」直响,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慢慢爬起身。
原本在一旁围观他的民众一看这孩子起身了,立刻一哄而散,刚刚看热闹的热情好像在这一瞬间就散了,只有几个胆大的还在门背后悄悄地露出脸来,偷窥这年幼的巫者。
巫缄叹了口气,小小年纪,脸上却有着与之不符的沉稳和老成。
「我再说一次。」用清脆的孩童嗓音,巫缄再度对着那紧闭的房门道,「令夫人自上月失踪又回来那天起就已经不是个活人了,如果不及时……」
「嗖」的一声,一柄剔骨头的锋利尖刀从窗户里射了出来,巫缄狼狈地「哎呀」一声,又在地上坐了一屁股墩子,才把那刀给好险让了过去。
「滚你娘的!你再敢咒一次我老婆,老子扒了你的皮!」
这就是楚国目前的情形,人们对巫不再尊重,却又对巫的手段依然怀有忌惮。既不愿意相信巫,又对巫口中的话感到害怕,于是明明只是道出事实的巫者变成了恶意诅咒他人的邪祟,人们说,正因为被巫所诅咒,所以才会发生不幸,若要规避不幸,只有杀死巫才行。
巫缄要不是年幼,长得也挺可爱,大概已经死了多次了。
巫缄看向那户人家的窗户,有个女人的阴影在窗扇后隐现,唇红齿白俏生生的一张脸孔,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却阴冷无比。她慢慢地伸出猩红的舌头,好整以暇地舔了舔自己的唇瓣,好似示威一般。
死了死定了,巫缄想,大概这就是师父说的天命吧,哪怕他想横插一杠,依然无法挽回。
抬头看看这深山村子的上空,以这户人家为中心,黑气拔空而起,沉甸甸地笼罩住了整个村落,不出三日,必定血流成河。
巫缄站起身,聊胜于无地拍了拍自己身上弄脏了的破衣服。
「我会再回来的。」他说。
窗子后头的女人恶毒地笑了笑,「啪」的一声关上了窗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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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风了,暮夏的山野上一片簌簌之声。长及膝盖的野草随着风向高低起伏,像是一条川流不息的大河。
巫缄看了眼天色,想着怕是要下雨了。他师父前些日子接了桩活去了秦国,留他一个还在楚国待着,他原本也是要跟着师父走的,但是他师父说他这几日还不能走。
「你的天命将至了。」他说。
于是巫缄自己用蓍草卜筮了一下,结果什么都没算出来,卜筮出来的东西一回一个样,天赋的灵通一点都不灵了。
他师父看他嘟着嘴认认真真算来算去的样子,忍不住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顶:「傻孩子,算人不算己啊。」
哦,是这样。巫缄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是他的天命,他本就在这不可扭转的天命之中,又如何能够真正算得清楚?
然后他师父原本笑着的嘴在看到他了悟的神情后慢慢地却又垮了下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甚至长长地叹了口气。
巫缄算不出自己的天命,但他师父应该是能算得出的。所以他大概,命是不大好的。
巫缄虽然大体知道了这么个方向,但是心里却并没有多少失落。或许对于他这个年纪来说,生死之道并不算太有实感的一件事,又或许,他在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太多事情,反而对生死之事已经看穿许多。
巫缄那一支原本是楚国颇有名望的大巫,但随着世道大变,终至于没落。他母亲生下他后,体虚多病又无钱养身,没多久就死了,他父亲则在他一岁时候,被国君的人带走,以舞雩治旱魃为名目,作为人祠活活烧死在莽莽荒原之上。
家破人亡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一切皆由天命,人死为鬼,鬼死为聻,聻死为何,无人得知,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巫缄在那绿色荒原之中只发了一会呆,天上便已落起雨来。他惊慌地「哎呀」叫了一声,赶紧去寻躲雨的地方。
他本和师父住在山那边一栋破烂小木屋里,前一阵子师父走后,几个流浪汉看中了他那个屋子,就把巫缄给赶了出来。
巫缄小小年纪哪里能是那些个穷凶极恶的流民对手,最后只死命抢到了他修行需要的一些东西,也就一面巫鼓,一口陶土小罐子,一个面具,几卷破破烂烂的竹简,连衣服都没能拿上一身。
天上一道霹雳闪过,跟着就是「轰隆隆」的雷响。
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很快天地之间便连成了一片雨幕,天昏地黑,
四野茫茫。
巫缄捂着脑袋,没头苍蝇一样地在山野里乱碰乱撞。
巫缄常常在巫山中迷路,白昼是如此,更不用说是如今这样的大雨之中。
倒不是说巫缄是个路痴巫缄经常会在巫山迷路,这其实是件说不清道不明的怪罗。
传闻上古之时巫山充溢灵气,本是修行者的佳所,但不知哪年哪月起,巫山上的灵气突然全都消失不见了,旁人感觉不出,还只觉得巫山风景甚好,但在巫缄这样的巫觋眼里,却觉得巫山的风景好颜颇有几分诡奇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