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肃原本像死水一片的心境,似乎被裴然娓娓道来的语调所搅扰。
他死死盯着裴然,忽然嘶哑的问道:“他们都已经死了,而我也已经认罪,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裴然抬头看向袁肃,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人的行为都具有不可抗的惯性,不存在所谓绝对随机的连环犯罪。我们每个人如果要做什么事情,哪怕是想要杀人,也必然会有着特定的目标和方向。”
“但你的一系列案子,让我看不到这样的一惯性。所以,你的行为与其说是在施暴,是在释放某种心灵上的暴力冲动,不如说……”
在我的视线中,当裴然说到这里时,袁肃僵直的上半身开始不自觉的前倾。
这一肢体语言表明,他对于裴然的话产生了兴趣。但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或者说,那样残损的半张脸已是失去了原本表露情绪的功能。
他依旧沉默着,只是目光中透露出的阴鸷愈发明显。
“不如说,你在模仿什么事。或者,模仿什么人。”
裴然的这番话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袁肃的身子忽然抖了一下。
他猛然抬头看向我们,我竟然从他的那只独眼中看到了一抹恐惧。
面对袁肃不及掩饰的慌乱神情,裴然缓缓开口道:“记忆是最阴魂不散的东西,它时刻纠缠着我们。它闯入我们的脑海,闯入我们的梦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们,过去发生过什么。”
他的声音平缓,问话旁敲侧引,并不触及事件的本身。
因此,他能够巧妙勾起袁肃的兴趣却又绕开对方厚重的心防。
这是心理医生惯用的套路,他不着痕迹的瓦解着袁肃的对抗心理,引导对方进入自己谈话的节奏,让他在话赶话中吐露心声。
所以,其实这一场面谈,在袁肃回应裴然问话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结局。
他无法扭转谈话的惯性,只要在一点被击破,那么后面你只能节节退让。
而袁肃显然已经被裴然引导进了他的节奏中,闻言他怔愣了一瞬后喃喃自语道:“忘不掉,怎么能忘掉呢?是啊,它们每天都在我脑子里重演,每一天都是这样!起初我也怕过,但时间久了,好像它们也就变的不再那么恐怖,反而……”
见袁肃肯开口,裴然不失时机的将眼前的档案夹调转了方向,推到他的面前。
袁肃垂眸看向照片记录下的恐怖一幕,他抬起手,学着裴然方才的样子,指尖缓缓划过照片上惨烈的景象,开口道:“从那以后,我的眼前就会突然闪过一些画面。所以那天我偷袭了这个男人,我从后打晕他,用铁链绑住他的手脚,在他身上浇满汽油……”
“他渐渐醒了过来,不断哀求我不要杀他,但我还是将打火机扔到了他的身上。火苗窜起,火舌迅速吞没了他。我看着他在地上剧烈的抽动,逐渐开始萎缩,最后竟然成了一个胎儿的样子,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这一切,这一切都和当时的情景一模一样……”
袁肃似乎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他翻动着档案,目光渐渐定格在了一个被他割喉的女人身上,说:“我学着那人的样子把她倒吊在屋檐上,我用刀慢慢割开她的喉咙,血果然就顺着他的脖子一路流向了嘴里。”
“她没有立即断气,而是被自己的血呛的喷出了血沫子。但很快,她的整张脸就都被血盖在了下面。她也许试图向我求饶过,就和那时一模一样!但她们的喉管都破了,只能发出嘶哑的怪声。他们说,这很好笑,好笑……”
他说着竟然真的桀桀的笑了起来,我不确定他此时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但很显然,在他的描述中暗示着另一个人的存在。
那个人也做过和他类似的事情,而他其实只是一个可悲的模仿者。
我怔怔的看着眼前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男人,视线不由定格在了那一张张惨绝人寰的照片之上。
梦中残忍的一幕幕如幻灯片般在我脑中循环播放,恐怖的画面开始重叠,嵌套。
梦境和现实,在这一瞬间似乎找到了共同的焦点。
一样的恶意,一样的残忍,一样的疯狂……
我盯着那具烧焦蜷缩的尸体,那句话终于还是不受控制的脱口而出:“莫非,你是在模仿他们的复仇?”
然而,我的话音刚落,袁肃的碎碎念便戛然而止。
他忽的一下看向了我,仿佛如梦初醒般脸上闪过了惊骇,嘴唇发抖的问:“你,你怎会知道?”
他的反应让我欣喜若狂,甚至于都弱化了我心底的那抹恐惧,赶紧趁热打铁的问:“你有没有给什么人寄过一份来江城的火车票?”
袁肃定定的看向我,但很快他的慌张神色就一扫而光。
他又笑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不,这不可能!你不会是这种样子!如果想离开那地方,任何人都要付出代价,谁也不能例外……”
他的话有些颠三倒四的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听的眉头直皱。
正想追问,他的神色却又忽然一僵。他猛然看向我的方向,瞪着那只独眼,面容瞬间变的有些扭曲。
然而不等我做出反应,他的声音就突然尖锐了起来,冲着我嘶吼道:“不对!你是他们的人!你就是那个引路人!是你!原来是你!”
我被他吼的一愣,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但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不正常了,他完全不顾及我惊骇的神色,再度桀桀的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狰狞。
他指着我,最终竟笑的上气不接下气。
袁肃似乎陷入了狂乱之中,他的双手疯了般上下捶打着桌椅,脚下的镣铐更是被拖动的哗啦啦作响。
门口的狱警听到这般巨响立刻冲了进来,他们似乎并不意外犯人会忽然发狂,反而很是熟练的一左一右将人架起,连拖带拉的把他带了出去。
直到袁肃的怪笑声彻底消失在走廊里,与我们一同前来的田子楚才长舒了一口气,转而拍了拍我的肩膀,宽慰我道:“这就是个疯子的怪话而已!别太当真了,咱们赶紧回去吧!这地方待着就让人浑身不舒服!”
作为一名心理医生,疯话对我来讲其实是家常便饭,比袁肃行止更为疯癫的患者我也见过。
但是,这个人显然和他们不一样。我知道他没有疯,至少他说那些怪话时,脑袋绝对是清醒的。
只是我无法确定,到底是什么因素刺激到了他,让他出现了如此强烈的应激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