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了抬被布带约束的脚腕,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被扣留的事实,反是一脸的优哉游哉,甚至十分有闲暇与两人分析起来:“唐军在河内的驻军并不多,必不敢深追至此,我军只要平稳后退,这两天就能抵达邺城。”
说着,他意味深长地扬起唇角:“留给先生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你……”林慎眉心一蹙,捏紧了手里的柳叶刀,强忍着没有吐词骂人。
“阁下看上去并不在乎战友的死活。”李明夷的反应却颇平淡,“恐怕也没必要那么操心他们来与不来。”
被戳破自己的立场,阿使德里脸上并无愧色,仍是悠悠然道:“在下只是替少主惜才——像先生这样身怀奇术,又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实在是不可多得。”
仿佛为了证明什么似的,他伸手摆弄起贴在伤口上的敷料,笑容愈发得趣。
林慎却听得不是滋味:“少胡说,李……”
“你的手术刀。”话还没说完,就被无情地打断。
李明夷转过眼眸,无情地指出他的问题:“太歪了,你想把伤口扩大吗?”
林慎微微一怔,旋即收回目光,埋头继续冷静地操作起来。
“我知道,背弃自己的同伴,需要一点勇气。”见对方摆明了不予理会,阿使德里亦不气馁,孜孜不倦地开口,“倘使先生实在不愿开这个口,不如就此放了我回去。先生放心,阿使德里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要我有口气在,便不会对你们见死不救。”
“那可不行。”这回,李明夷想也不想,一口回绝。
“你还没给钱。”
此话一出,对方的笑容明显愣了愣。
“药钱,诊费。”李明夷十分贴心地提醒他,“以我和阁下的交情,利息就不必不计了,把耗材还给我就行。”
闻言,阿使德里视线不可思议地上下扫动,俨然怀疑自己听错了这句汉语。
可对方那幅正儿八经、不假玩笑的表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事没有还价的余地。
“你找我要钱?”阿使德里难以置信地扬高音量,唇角讽刺地勾起,“我的钱,不都在你们手上吗?”
提起此事,他心里那股无名火烧得更盛。
蔡希德与崔乾佑那两个莽夫不管不顾地强袭河内,他所在的后营被唐军奇袭,幸而落水之后并没有死,反是被一个道士打扮的汉人男子在下游捞起。
而不幸的是,那道士虽没要他性命,却摆明另有算计。
“我看阁下一身血腥,戾气太重,想是招惹了鬼神,故而流年不利。”紧要关头,这人偏还不直奔主题,反而嘀哩咕噜地胡说八道起来,“本道有一妙计,叫破财消灾。这法子也不难,只要……”
“我给你钱。”当时他哪里还有力气听对方东拉西扯。
要不是半截身子还埋在河沙里,阿使德里恨不能拔出陌刀,一刀砍死这老道士。
“阁下此言差矣。”对方还振振有词的,“这钱不是给本道的,而是用来救你性命。你们这些当兵的,大概都不晓得现在一斗米几文钱吧?”
口上喋喋不休,手倒是伸得很快,熟门熟路地摘走了他贴身的钱物。
令阿使德里意外的是,这人竟当真信守承诺,顺走银钱后,不仅将他捞起,还一路带他进了医署。
而他更没有想到,原来邺城城郊这间医署的主人,竟就是他几年不见的老熟人!
“如果你是说救你那人。”李明夷遗憾地扫他一眼,将阿使德里从不悦的回忆中唤回,“他在几天前就已经向我请辞,所以并非医署的人。”
那理直气壮的神情,仿佛在和他说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既然马和不属于医署,那这笔钱就与医署无关。
丁是丁卯是卯,马和捞人,他们治病,两笔账不能弄混了。
听到这里,阿使德里挂在脸上的笑容终于忍不住裂开:“你们,你们……”
简直厚颜无耻!
“诶,别动气啊。”安静许久的林慎偏在此时扬起脑袋,十分体贴指了指他的手,“伤口该裂了。”
阿使德里胸口起伏两下,只恨自己身在屋檐下,不能立时发作。
他眼神逐渐冰凉下来:“李先生,你不是蠢人,应该知道,这世上比钱财要紧的东西还有很多。”
“说的没错。”李明夷深表同意,“很可惜,对我而言,阁下有价值的却只有身外之物。”
对方软硬不吃,阿使德里慢慢握紧了指节:“你也不过逞一时口快,不必猖狂!等将军……”
话未说完,如感应到什么,他瞪大的眼睛倏然凝住。
安静下来的空气,仿佛也被某种紧迫的氛围感染,隐然震荡起来。
林慎忽觉不妙,下意识与李明夷对视一眼,接着站起身来,朝外竖着耳朵听去。
——不是错觉。
一阵笃笃的奔腾之声,正从远处传来,朝这里逼近。
“……他们来了。”阿使德里猛地松下浑身紧绷的肌肉,仰面躺着,唇角重新扬起。
他轻蔑地看向表情紧张起来的二人,语气带着诱惑:“若是先生改了主意,现在还不算太晚。我可以不计较……唔!”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团充斥着酒味的纱布塞了个满口。
李明夷用力把他整个口腔塞紧,确保他仅能呼吸而发不出一丝声音,方擦了擦手,站起身来。
“医药费先给你赊上,别吵。”
*